斜杠青年是指一群不再滿足“專一職業(yè)”的生活方式,而選擇擁有多重職業(yè)和身份的多元生活的青年。 這些人在自我介紹中常用斜杠來區(qū)分,例如,張三,教師/作家/攝影師。
——題記
縣紀委查崗人員與電視臺記者端著攝像機沖進辦公室時,張德祥桌上的電腦剛開機,手里端的茶杯才沖了開水,茶葉翻滾幾下,便漂浮在杯口,散發(fā)出陣陣清香。當時,辦公室科員小劉正在桌前翻看手機,忽見有人用攝像機鏡頭對準她,她就一陣發(fā)慌。
縣紀委唐組長向小劉出示了證件,隨后問道:“你們茯苓大市場管委會的負責人是誰?”
“是,是我們的黃主任。”小劉吞吐回答。
“他在嗎?”唐組長又問。
“他不、不在的……”小劉以前在鄉(xiāng)鎮(zhèn)計生委工作,去年借調到管委會,從沒見過紀委查崗的場面,人都有些哆嗦了。
張德祥連忙從里間辦公室走出來,與唐組長握了一下手,說:“我叫張德祥,是市場管委會副主任,分管辦公室與工會工作。”
“請說明一下,你們管委會在崗人員的情況。”唐組長說。
“我們黃主任現在市里出差,蔣書記到黨校學習去了,下個月才能回來,管理員馬良斌身體不舒服,請了病假,今天在崗的人員有我,小劉,還有馮福林。”張德祥回答道。
“請出示你們管委會的簽到冊,以及相關人員的請假與出差申請單。”
小劉連忙翻出單位的請假與出差申請單,連同簽到冊一并遞給唐組長。
看來,今天突擊查崗是縣紀委早就安排好的,似乎是“埋伏”在管委會附近,上午八點半才過兩分鐘,他們就沖進了辦公室。
“在崗人員馮福林在哪里?”唐組長問。
“他簽了到就,就出去了。”小劉回答。
“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十七棟九號門面了。”
“去那里干什么?”
“好像是幫住戶修液化氣灶。”
“真的是幫住戶修液化氣灶?”
“好像是的……”
一旁的張德祥想給小劉使眼色,可已經來不及了。他心想,馮福林脫崗的責任由他自己去承擔好了,你小劉何必為他打掩護,萬一他沒在十七棟九號門面,跑別處鬼混去了,你豈不有了包庇的嫌疑?
唐組長檢查一下其他情況后,便對張德祥和小劉說:“請兩位帶我們去一趟十七棟九號門面,我們要核實一下馮福林的情況。”
既然這樣,張德祥只得領著紀委查崗人員與電視臺記者趕往十七棟九號。路上,沒有人多話,氣氛就十分憋悶。老天保佑吧,你馮福林果真在十七棟九號修液化氣灶,否則,你擅自脫崗,背一個通報批評,也影響我們管委會的績效。
靖州茯苓大市場位于縣城飛山中路,始建于1992年,占地面積65畝,擁有樓房31棟,經營門面418個,從業(yè)人員達1500人。2019年交易鮮茯苓2.8萬噸,交易額3.36億元,初加工產品1.4萬噸,實現產值4.2億元,是中國最大的茯苓制種、加工、銷售集散基地。然而,市場內經營戶大多數是本地人,且在市場經營十幾年,對環(huán)境治理存在抵觸情緒,時常丟棄垃圾,占道經營,發(fā)生各種糾紛,加上管委會經費嚴重不足,缺少人員編制,因此管理會的工作壓力特別大。
今年,縣里公開招聘事業(yè)單位人員,茯苓大市場管委會終于落實一個名額,大家巴望著招一個能寫會道的本科生,加強管委會的平安創(chuàng)建與糾紛調處工作。哪曉得,偏偏招來一個不著調的馮福林。
馮福林到管委會工作才一星期,他給大家的第一印象就不太好。
到單位報到的那天上午,馮福林戴了棒球帽,穿了紅色的、寬松的T恤衫,胸前印有碩大的獅子頭,牛仔褲是緊身的,大腿與膝蓋處破了幾個夸張的洞,腳上穿的是一雙彩繪板鞋。他走進辦公室介紹自己時,大家都以異樣的眼光看他,無法相信這就是縣里公開招聘來的本科生。當時,黃主任對他進行了糾正,說事業(yè)單位人員在辦公場所著裝是有規(guī)定的,要他百度一下,了解該穿什么來單位上班,并給他一次重新報到的機會。
當天下午,重新報到的馮福林穿了嶄新的黑西服,白襯衣,紅領帶,黑皮鞋,進門就給大家敬煙,把自己搞得像個新郎官,反而逗得大家哈哈笑。黃主任再次糾正他,雖說在單位著裝需正式,但也不必太正式,你白襯衣打上紅領帶,反讓大家不自在了。聽黃主任那么說,張德祥就笑著走過去,伸手解下馮福林的紅領帶,又松開他白襯衣領口紐扣。這么一操作,馮福林與大家也就和諧了一些。落后,大家才曉得,馮福林在讀初二時,爸爸病逝了,家里就剩媽媽,而媽媽是醫(yī)生,開了一家診所,天天忙在診所里,很少關心兒子的。因此,自然生長的馮福林就有些隨心所欲了??蓮埖孪橛袀€疑問,這不著調的馮福林是如何闖過招考面試關的?
不著調的馮福林不僅是穿著上不著調,為人處世上也不怎么著調。
次日,馮福林依舊是穿著黑西裝、白襯衣、黑皮鞋來上班,不過他沒有打紅領帶,只是肩上挎了一個長鏡頭的單反相機。當天,黃主任參加縣里的會議去了,糾正馮福林的責任就自然落到了張德祥的身上。
“你怎么又穿黑西裝、白襯衣、黑皮鞋來上班?”張德祥問道,故作一臉的和藹。
“難道不可以嗎?”馮福林反問道,臉上是波瀾不驚。
張德祥被噎了一下,可他是管委會副主任,畢竟是領導,糾正一下新來的下屬也是應該的。他停頓一會,又問:“難道你沒有其他稍正式的衣服可穿?”
“我已經查過百度了,事業(yè)單位人員在辦公場所需著正裝,而我穿黑西裝、白襯衣、黑皮鞋來上班,是正兒八經的正裝,哪里就違反規(guī)定了?”馮福林認真地回答。
張德祥一愣,猛然反應過來,我怎么就鉆進了自己預設的口袋里?看來,是自己草率了。然而,張德祥有些不服氣,你這個下屬是新來的,難道就不曉得在領導面前服個軟,賣個乖嗎?
瞄一眼馮福林挎著的相機,張德祥繼續(xù)追問:“你怎么挎?zhèn)€相機來上班?”
“如今,相機算是工作中的一種工具,功能就跟鋼筆差不多,有些來不及記錄的資料,我用相機拍下來,用視頻錄下來,不是很好嗎?再說,我挎?zhèn)€相機我愿意,又沒影響到誰,難道不可以嗎?”馮福林回答道,又是一臉的認真。
張德祥有些冒火了,他提高聲氣說:“你馮福林是我們管委會的管理員,不是哪家報社的記者,你挎?zhèn)€長鏡頭的相機在市場里裝B,給誰看?!”
張德祥這么一吼,馮福林就有些心虛,不做聲了。也正是因為馮福林不做聲,張德祥才扳回一局,護住了他副主任的顏面。
這天下午,到辦公室簽到的馮福林依舊是黑西裝、白襯衣、黑皮鞋,不過他背了一個黑色的雙肩包,那樣子看上去有些怪怪的。顯然,長鏡頭的相機被他收進了雙肩包里。
接下來的幾天,馮福林照舊是穿著黑西裝、白襯衣、黑皮鞋,背個黑色的雙肩包來上班,沒人再糾正他的穿著。看樣子,他還買了同款的白襯衣,便于自己換洗。也不知是怎的,這個剛參加工作就被定性為不著調的年輕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執(zhí)拗地做著某種抗爭。
馮福林沒有具體的工作任務,黃主任只是交代馬良斌,要他領著馮福林在市場里走一走,熟悉熟悉情況。馬良斌三十五歲左右,比馮福林大十歲,可他比馮福林成熟多了。
開初兩天,馬良斌帶著馮福林在市場里走了幾圈,后來馬良斌走厭煩了,就任由馮福林一個人走。也真是的,近幾天都是大太陽晴天,正是市場里晾曬茯苓的大好季節(jié),而馮福林對整個市場充滿著好奇,端個相機左拍右拍,忙的不亦樂乎。
借著帶馮福林熟悉市場情況的這段時間,馬良斌對他說:“張副主任也不是不要你穿西裝來上班,他只是覺得,你不能太左,也不能太右,你若換著穿一下休閑裝,比如像我穿的這種夾克裝,中和一下大家的情緒,也是必要的。”
馮福林盯著馬良斌瞅了好一會,才說:“穿嘻哈裝來報到,是我低估了現實,草率了。后來,穿西裝來報到,是我平生第一次穿正裝,覺得自己是另一副帥帥的樣子,心里就有些舍不得了??删蜑榱俗约旱倪@份舍不得,我又被無端地糾正,心里受不過的。”
“大家同在一個單位工作,何況你是新來的,又何況別人還是領導,你就不能遷就一下嗎?”馬良斌說。
“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樣。大學畢業(yè),我在省城闖蕩了兩年。媽媽經常哭著喊我回來,見她孤身一人,我于心不忍,才趕回來參加縣里的招考。來管委會工作,一是為了順應媽媽,籠絡她,讓她安心。二是為了體驗生活,增添自己的閱歷。說不定兩三年之后,我會丟掉這份工作,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說,我又何必去遷就別人?”馮福林望著遠處說。
“天啊,你才到單位報到,竟然這樣看待工作?”馬良斌很是吃驚。
“人各有志 何求同歸。”馮福林嘆了一聲。
當天,馬良斌將馮福林說的那番話偷偷告訴了小劉,他再三交代,要她別外傳??傻诙欤S主任與張德祥都知道了馮福林的那番話。黃主任只是皺皺眉頭,不表態(tài),而張德祥則是一臉的果不其然。
以前,張德祥一直在排牙山林場工作,妻子于慧也一直在鋪口小學任教。后來,他們的兒子皓皓神奇般地考進了縣一中火箭班,為了照顧兒子,于慧想方設法地調進了縣三中。等他們在縣城德雅新苑買了新房,裝修好,搬進去,張德祥又神奇般地調到了茯苓大市場管委會工作。管委會就在德雅新苑附近,上下班他都是走路,十分鐘便到。因此,張德祥十分滿意自己的現狀,工作上積極主動,也勇于承擔。特別是今年疫情期間,管委會缺人缺物,為了保證卡點不出紕漏,張德祥在帳篷里堅守了幾個月,人都痩了十斤,于慧心痛,他卻無所謂。
在疫情值守時期,經常被主管部門督查,也經常有領導來卡點看望,這算是另一種方式查崗,張德祥早就習慣了。為進一步強化作風建設,嚴明工作紀律,切實轉變各機關干部工作作風,近幾年,縣紀委時常組織突擊查崗。有時,會聽說某單位的某人,由于外出不報備,被縣里通報批評了,又聽說某單位的某人,在上班時間外出喝酒,被縣紀委紀律處分了。盡管茯苓大市場在全國都有影響,但市場管委會只是副科級單位,被縣紀委突擊查崗還是頭一回,這多少讓張德祥有些意外。然而,張德祥沒有拖沓的習慣,歷來是早到辦公室,再怎么突擊,他都不會出問題。
至于不著調的馮福林是否會脫崗,這就不好說了。近幾天,馮福林都是到辦公室里簽了到就下樓了,說是在市場里逛一逛,熟悉熟悉情況,天曉得他是如何熟悉的,逛到別處去了也說不定。今天,張德祥簽到時,是八點二十五分,他沒見馮福林,這說明馮福林比他早到,已經離開辦公室。這么早,他就趕著去幫住戶修液化氣灶?他真有這份熱心?這種疑惑,張德祥有,縣紀委的唐組長也有。真在的話,是他運氣好,躲過一劫。不在的話,是他自作自受,很可能會背一個通報批評。不過也好,讓馮福林受些懲戒,對他這種年輕人會有好處。
一行人直接來到十七棟九號門面,后面跟了一群瞅熱鬧的人。這時候,正是市場忙碌的時候,人多,車也多,見有記者端攝像機,就吸引了不少民眾的目光。
他們上樓,走進住戶客廳,見一個瘦高的青年圍了一條大花圍裙,挽著衣袖,一頭熱汗地忙碌著,面前的餐桌上是一些液化氣灶拆解的部件。
“你是馮福林?”唐組長問。
“對呀。”馮福林脆聲回答。
見有人端著攝像機在掃鏡頭,馮福林擦拭一下有污漬的臉頰,玩笑說:“這也太夸張了吧,不就是修個液化氣灶嘛,也值得當活雷鋒來宣傳?”
也正是馮福林的這個玩笑,反倒提醒了唐組長。他跟記者耳語幾句,記者就展開了現場采訪。
十七棟九號的住戶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心直口快,大家叫她唐家奶奶,是大堡子鎮(zhèn)塘款村人。她有兩個兒崽,兒崽與兒媳們全在浙江打工,丟了三個孫兒孫女在縣城上學,由她照料。上前天,唐家奶奶不小心把右腳給崴了,腫得發(fā)亮,走路十分困難。哪曉得,昨天上午,她家的液化氣灶又壞了,無法做飯,可把她愁壞了。她給液化氣服務站打電話,得到的答復是要她把灶送過去維修,可她腿腳不方便,又如何把灶送過去?
馮福林以前在省城一個液化氣服務站打過暑假工,能簡單修理液化氣灶。他得知情況后,就給唐家奶奶打電話,約好時間,今天一早他就趕到了十七棟九號門面。
小劉輕聲告訴馮福林,說今天縣紀委到管委會突擊查崗,來這里的原因是核實你的去向。聽小劉這么說,馮福林的臉色先是一陣發(fā)白,落后就憋得通紅,不敢再說話了。
唐家奶奶倒是熱心,在鏡頭里,她把馮福林夸得像一朵花一樣。她越是夸,馮福林的臉越是紅,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液化氣灶修好了,啪地一聲燃起了藍色的火苗。記者想找馮福林說幾句,哪曉得他拿上自己的背包就匆匆地跑開了。
此次查崗,縣紀委分了四個小組,同時對茯苓大市場、靖寶大市場、玉麟庵集貿市場和飛山集貿市場進行督導檢查。從四個市場管委會的檢查情況看,多數單位能嚴格遵守上下班紀律,認真執(zhí)行考勤制度,只是發(fā)現有個別人員無故脫崗,單位請銷假制度不完善等問題。當天,縣紀委責成相關單位及時整改,個別人員給予通報批評。
然而,參加工作才一星期的馮福林由于熱心為市場住戶排憂解困,反而上了縣電視臺的新聞聯播,這把茯苓大市場管委會的幾個同事驚呆了。馬良斌囔囔著要馮福林請客,馮福林哪敢答應,默默地躲開了。
這以后,馮福林買了兩套休閑裝,與黑色西服換著穿。
時間飛逝,轉眼就過了一個月。馮福林很快適應了自己的工作,也明白了自己在單位里的位置。他除了幫小劉寫寫東西,就跟隨馬良斌在市場里清理占道經營,維護正常的市場交通秩序,并督促及時清運垃圾,調處一些小糾紛,遇上搞不定的事,他們就上報給黃主任或張德祥,由他們領導出面解決??臻e時,馮福林依舊喜歡在市場里閑逛。
漸漸地,馮福林知道了茯苓大市場加強行業(yè)管理的重要性。一個鮮茯苓年交易量達三萬噸的大市場,幾百個門面都是加工鮮茯苓。而鮮茯苓加工,看似簡單,可其中有不少訣竅。加工工藝好,就多掙錢,若偷懶?;?,就難得立足。年加工幾萬噸的市場,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從業(yè)人員。
自從馮福林幫唐家奶奶修液化氣灶被電視臺報道后,大家改變了對馮福林的看法,包括張德祥。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不是縣紀委突擊查崗,馮福林為市場住戶排憂解困的事跡也不會凸顯出來。一個才參加工作的九〇后,能有那種熱心,已經很難得了。
這天下午,張德祥接到兒子班主任的電話,說這次月考,皓皓在班級的名次下降了8名,排在13了,要家長幫助孩子找找原因。一聽皓皓的成績下降了那么多,張德祥就格外緊張。皓皓上初三了,陽光又帥氣。在他眼里,皓皓是另一個他,他沒有實現的,全巴望著皓皓替他實現,皓皓算是他的全部希望。
下班回家,他跟于慧說了皓皓成績下降的事。哪曉得,于慧輕描淡寫地說:“沒關系,我找個時間跟他談一談,要他注意一些。”
“班主任要我們家長幫孩子找找原因。”張德祥說。
“那你覺得,是什么原因使皓皓的成績下降了?”于慧問。
張德祥抓著腦殼想了一會,才說:“皓皓是不是談戀愛了?”
于慧踢丈夫一腳,笑道:“你想哪里去了,皓皓的時間被各門功課擠得滿滿的,又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哪里有時間去談戀愛啊?”
“那你覺得是什么原因?”
“我估計,是皓皓迷上什么愛好了。”
“那怎么要得啊。”
“沒什么啊,這反倒是一件好事。”
“怎么就是好事哦?被愛好分了心,影響學習的。”
“人啊,這一輩子看似漫長,其實是很短暫的。人在十歲以前,懵懵懂懂,而六十歲以后,精力不濟,身體開始走下坡路,真正美好的,可以利用的,只有中間幾十年時間。以前,我教小學,經常問我的學生,你們的理想是什么?學生們都是天真地回答,當科學家,當藝術家,當教師,當醫(yī)生,當解放軍。其實啊,理想的概念,在小學生的頭腦中都是虛無縹緲的。若想實現真正的理想,必須要有興趣與愛好,能夠培養(yǎng)自己的興趣與愛好,并堅持一生的人,是幸福的。皓皓在上小學時,我們送他去學書法,學畫畫,學古箏,他全都沒有興趣?,F在,他唯獨喜歡打打籃球,鍛煉一下身體,平時就跟你一樣,好無趣,根本沒有任何的興趣和愛好。”于慧巴拉巴拉說了那么多,最后還把張德祥揪扯上。
“我無趣嗎?”張德祥問道。
“你自己細想吧。”于慧抿嘴一笑,就進廚房忙家務去了。
“我真的無趣嗎?”張德祥又暗自問自己,坐在沙發(fā)上陷入了沉思。
張德祥是文溪鄉(xiāng)人,高中畢業(yè)后,他順利當兵,順利轉士官。在部隊服役七八年后,他轉業(yè)回家鄉(xiāng),參加定向考試,順利到排牙山林場工作。由于部隊的培養(yǎng),他素來自律,不喝酒,不打牌,不唱歌,不打游戲,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抽煙,他是一桿有名的老煙槍。
要說愛好,他自認為還是有幾個的。其一,他喜歡在電腦上看槍戰(zhàn)電影,特別是狙擊類,遇到喜歡的片子,他會接連看好幾遍。其二,他喜歡獨自散步,不管下雨,還是下雪,他會打著傘堅持,每天會走兩萬步以上,縣城的各個旮旯,他基本上都走遍了。其三,他喜歡一個人買彩票,不過他是瞞著家人買。他也不多買,雙色球只隨機買兩注,每次只花四塊錢,而彩票都是他散步途中買,也不固定在哪家彩票店里買。他明白,自己買彩票,只是買一個不可能的希望。不過,他也幻想,哪天中個五百萬,好好風光一下。
然而,要說真正的興趣與愛好,張德祥真的沒有一樣。以前,他跟著黃主任去渠江釣過幾回魚,可回回吃鴨蛋,他也就沒了興趣。他跟馬良斌騎過兩次山地車,可屁股被磨得火辣辣地痛,他便放棄了。他還買過余華的兩本小說,強迫自己去讀,可堅持讀了幾頁,書本上的字逐漸變成螞蟻,四處亂爬,始終沒有爬進自己的腦子里。于是,小說被收進了柜子里,再沒有取出來。至于玩樂器,寫書法,練畫畫,他根本沒有那方面的細胞,從不想去嘗試。
先前,于慧口里的那句“好無趣”把他驚得直發(fā)愣。她覺得,我當丈夫的在哪方面好無趣?如果是我個人,她覺得無趣,那倒沒什么。只要我自己過得自在,無趣也無所謂。就怕她覺得,我們夫妻的生活無趣,那就麻煩了。是不是她覺得,我太過于沉浸自我,她感受不到我的關心?也或許是,她覺得我的生活平淡,沒有壓力,也沒有光彩,沉糜,消極,得過且過?于是乎,張德祥被妻子口里的“好無趣”折磨得一夜無眠。
次日,張德祥浮腫著雙眼到管委會上班,忽然,他接到縣委宣傳部李主任的電話。李主任在電話里告訴他,有個網名叫不吃魚的貓是我們靖州人,他拍了一組晾曬茯苓的圖片,在第二屆“湘九味”全國攝影大賽中榮獲金獎,獎金二萬元,宣傳部要茯苓大市場管委會了解一下獲獎作者的真實姓名與基本情況,并及時上報。
不吃魚的貓是誰?帶著疑問,張德祥向黃主任作了匯報,黃主任也不知道不吃魚的貓是誰。大家猜東猜西時,小劉輕聲說:“小馮的網名好像就是不吃魚的貓。”
“哪個小馮?”黃主任問。
“就是馮福林呀。前天,我見他登陸知乎網,好像就是用的這個網名。”小劉說。
于是,在市場里疏導交通的馮福林被叫回了辦公室。聽說自己的攝影作品獲了大獎,馮福林自然高興,他在電腦上向大家展示獲獎的那組作品,并介紹他的創(chuàng)作經歷。
過了兩天,縣電視臺來記者,說要采訪馮福林,馮福林婉言謝絕了,說獲獎的事,是他個人的事,他不太情愿上新聞。
后來,馮福林向黃主任建議,如今是移動互聯網時代,人手一部智能手機,什么微信群,朋友圈,微商,抖音,網紅,直播帶貨等,已經是我們生活中的一種常態(tài),如何做強茯苓產業(yè),宣傳與推廣茯苓產品,我們大市場的加工戶必須熟練掌握手機拍攝技巧。因此,馮福林想搞一堂手機攝影講座,希望黃主任批準。
黃主任思考一下,覺得馮福林的想法好,點子接地氣,于是便安排張德祥落實講座的事。
講座開講那天,社區(qū)會議室里擠了近兩百人。馮福林準備了不同品牌的手機,逐一講解,我們?yōu)槭裁磁??具體拍什么?怎樣拍?理念在哪?創(chuàng)意在哪?如何調光?如何虛化背景?各品牌手機有什么不同的拍攝功能?之后,他還耐心講解,如何用手機拍視頻,如何后期制作,如何配樂配文字。
張德祥一直坐在前排,他認真聽講,細心領悟。想不到,天天玩的手機竟然隱藏著這么多的功能。馮福林邊講解,邊引導大家操作,讓大家切實學到了許多新知識。
也正是這么一堂生動的講座,靖寶大市場與玉麟庵集貿市場都發(fā)來邀請,請馮福林為他們市場里的商戶進行講座。落后,縣電視臺跟蹤報道,馮福林提倡的手機拍攝技巧紅遍了幾個大市場。
聽了馮福林的講座,張德祥開始對攝影感興趣了。他散步時,時常拿出自己的華為手機拍街景,不同的視覺,拍出來的效果就不一樣。因此,他也開始在微信朋友圈曬美圖了。
尋個周末的傍晚,張德祥有意喊于慧散步。于慧自是高興,不過她提出要求,他們得按她的路線走。于是,他們穿過飛山中路,途徑飛山宮,來到了民族廣場。廣場上,燈火明目,樂聲四起,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有散步的游人,有坐游戲車的兒童,有跳交際舞的大媽。尤為壯觀的,是跳健美操的年輕女子們,她們是一個大整體,統(tǒng)一服裝,統(tǒng)一動作,隨著音樂節(jié)奏,揮舞雙手,扭動腰身,健康自我,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離開熱鬧的廣場,來到了文化館附近。忽然,他們聽到節(jié)奏強烈的音樂,駐足一看,發(fā)現民族體育館前面有一大群男孩在學街舞,一個教練正在指導他們,四周圍了許多瞅熱鬧的人。
他們夫婦被瀟灑不羈的青春朝氣所吸引,也圍了過去。猛然,張德祥發(fā)現皓皓也在人群中間學街舞。他剛想喊兒子,立刻被于慧阻止了。于是,他們夫婦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皓皓身上。
教練示范一遍動作,再分解一遍動作,之后,學生們就跟著做一遍。皓皓接連練幾遍,逐漸把動作連貫了起來,只見他跟著節(jié)奏抖動幾下,落后頭一甩,胳膊一抬,屁股一扭,腿一蜷,來了個360度大轉彎。哇塞,酷斃了!
見兒子耍帥,于慧很激動,她緊緊拽住丈夫的胳膊,都快流出眼淚了。張德祥輕拍幾下于慧的手背,應和了她的情緒。他也感嘆,兒子接受能力強,學東西快,比他老爸強多了。
于慧輕聲說:“我已經跟兒子談妥了,要他合理安排時間,學習是絕不能放松的。每個星期,只允許星期六的晚上到這里來學一個小時的街舞。”
張德祥嗯了一聲,說:“兒子向來只聽你的。”
又猛然,張德祥發(fā)現那個街舞教練竟然是馮福林!
馮福林戴了棒球帽,穿了紅色的、寬松的T恤衫,胸前印有碩大的獅子頭,牛仔褲是緊身的,大腿與膝蓋處破了幾個夸張的洞,腳上穿的是一雙彩繪板鞋,這分明就是他第一次到管委會報到的裝束嘛。
此時的馮福林,儼然是另一個人。他形體健碩,動作連貫,又富有彈性。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他揚起雙手,惦起腳尖,做出留頭似的旋轉。此時,他像一只在空中飛旋的老鷹;又像在地面翩翩起舞的孔雀。他柔韌的身姿,已經與音樂溶為一體。
張德祥一陣發(fā)愣。之后,他連忙把于慧拖到了一邊。
“皓皓是在跟馮福林學街舞?”他問。
“對呀,皓皓是他的忠實粉絲。”于慧回答。
“馮福林怎么會是街舞教練?”張德祥滿臉疑惑。
“這并不奇怪呀,上大學時,馮福林拿過全省的街舞冠軍。畢業(yè)后,他被省城的一家街舞俱樂部相中,高薪聘為教練。他有一個抖音號,有幾萬的粉絲,天天在抖音里交大家跳街舞。”于慧興致勃勃地說。
“他不是愛好攝影嗎?”
“對呀,他上大學時兼修了攝影,拿過幾個大獎,加入了中國攝影家協會,是正兒八經的攝影家。”
“你怎么會對馮福林這么熟悉?”
“你怎么忘了?我高中三年,一直當班長,我們的班主任叫馮志前,他是馮福林的爸爸。我們高中同學建了一個微信群,特地把馮福林拉了進去。我們同學聚會,也經常邀請馮福林參加。馮福林就經常在群里發(fā)他的攝影作品和街舞教學視頻的。”
“馮福林是我們管委會的管理員,你知道嗎?”
“知道呀,他穿西裝在市場里疏導交通的照片丟群里了,我們都開他玩笑,說他當市場管理員是屈才了。”
張德祥說:“他是九〇后,是市場管理員,是街舞教練,還是攝影家,真是不可思議的。”
于慧呵呵一笑,說:“看來,你真是落伍了。如今,有一個群體,他們不滿足單一職業(yè)和身份的束縛,而是選擇一種能夠擁有多重職業(yè)和多重身份的多元生活。比如,一個人的身份既可以是記者,又可以是詩人,還可以是演員。在經濟獨立的前提下,享受自己理想的生活。這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現象,也是一種進步的體現。如今,斜杠青年越來越流行,已成為年輕人熱衷的生活方式。”
張德祥抬頭仰望夜空,嘆息一聲,說:“我落伍了?我不能落伍的!”
深藍的夜空宛如一面光滑的鏡子,鏡子里是萬星璀璨的銀河,一閃一閃的行星就像許許多多的小燈籠,是它們點綴了浩瀚的宇宙。
作者:吳輝(飛山文化研究會會員)